還是他們的小九嗎？
她配嗎？
想到這些問題，陌九更加自責，臉也捂得越來越緊。
這個世界上，碰到一羣坦誠真心相待的人，不容易。而自己，卻長久以來都在騙他們，換作自己是他們，也無法接受。
雋蒙駭站在帳內，透過帳簾的遮掩，觀察外面的一切。
與其說這在他預料之中，還不如說是他推波助瀾的結果。
呂梁長久以來終於說了句人話，“要不然，你先躲躲？我給你打掩護？”
他倒不是怕陌九發生什麼意外，要是真動起手來，發生意外的一定是對方。只怕這麼一鬧，那大型鐵礦，可能得黃。
陌九在這裏做過些什麼，他也知道一二，不僅騙了人家，還打着人家的掩護，做了斥候，打探敵方軍情。
待摸熟了地形，直接帶着一隊騎兵，連個招呼都不打，從人家境內揚長而過。
西羌內部雖然分爲好多部落，但一直都有個集體默認的法則，羌族整體的利益高於一切。
這就好比，大冬天裏，你好心好意救了一個快被凍死的乞丐，好喫好喝好穿地真心待她。
突然有一天，你發現她竟然是對家派過來弄垮自己的，摸清楚了府裏斤兩後，立即帶了一羣地痞流氓來搶劫一空。
你卻只能對着個空空如也的殼子以頭搶地，哀嚎連連，因爲你打不過她。
燒當羌如今就是那個好心人，陌九就是那個忘恩負義的流氓頭子。
呂梁暗自慶幸，幸虧不是自己，否則自己也恨哪！
自己都這樣，更何況帳裏那個躲在暗處偷窺的人呢？
見陌九不說話，他推了推她，“我給你打掩護，你先走吧，鐵礦的事，之後再談，也來得及。”
陌九沉默不語，現在逃走確實是個選擇，礙於自己的身份，他們也不敢怎麼樣。
她快速看了一眼圍觀的人羣，又低下頭。他們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等她回覆。
內心的愧疚像是一座大山，沉重地壓在陌九心上。
以後呢？以後怎麼辦？總不能一直逃走吧？
不敢去面對羌民的眼神，無論在武力上處於多高的巔峯，面對他們，卻始終處於道德的低窪。
不僅燒當，還有先零，不論掌權者如何，部落衆人待她都是真心。
她呢？那她，是怎麼報答這份真心的？
先零和左賢王攻擊父將軍隊，意圖昭然若揭。
左賢王一撤兵，陌九攻破先零隻用了半個時辰，跟遛彎兒似的。她對先零的地形、兵力和戰法，再清楚不過。
那幫親近北匈的貴族，莫折尉和莫折天生等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她親手帶人抓的。
只有莫折念生，她讓副將一個人去，自己則躲在暗處。
看着那個驕傲的小世子，低着頭被押出來的模樣，心裏並不開心，反而有種深深的自責和慚愧。
可是身爲主將，她又不能表現出分毫，主將的情緒會感染軍隊。
不過，總不能永遠這麼躲着吧？他們還是會知道的，還是會見到的，念生，野利，米禽，他們都把自己當兄弟對待。
她明白這個道理，就是說服不了自己的內心。
呸，這樣婆婆媽媽，真不像自己的風格，要殺要剮，來個痛快的，也好的過內心的煎熬和折磨。
陌九放下手，朝呂梁交待了一句。
“待會兒你走的遠遠的，別讓馬糞扔到你。”
“還有，今天的事，讓你的夥計，管好自己的嘴，一個字都不能傳到東祁的軍隊耳朵裏。”
主將受辱，她擔心軍隊會咽不下這口氣，來報復。
可這都是她心甘情願的，是她應受的。
陌九一步步，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陽光下，額頭的墨字已經淡得只留下一點模糊的黑印。
秋日的陽光倦倦的，草原上吹來的清風沙沙作響。
她走到衆人面前，在離他們很近的位置站住，深深鞠了一躬，眼波流轉之間，將經歷娓娓道來，在自責，在慚愧。
“我本是東祁陌家第二子陌九，祁武五年春，因莫須有之殺人罪，受黥刑，流放西北。途中，我已是寒微，奈何奸人仍不放過，派出刺客，收買獄官，屢屢下手，要取性命。”
“招數層出不窮，防不勝防。終有一次，我着了道，在高崖邊，被灌了毒藥，扔了下去。在風雪中熬了十日，幸得少族長和公主相救，苟延殘喘至今。”
她望着衆人，言辭懇切道，“我騙了大家，說我以前的事全忘記了，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不知道家在哪裏，父母是誰，有沒有朋友，曾經發生過什麼。”
“事實上，”她停頓片刻，加重了語氣，“我都記得，沒有一刻忘記過。”
“可是，我多希望自己忘記，多希望這一切都沒發生過，多希望這只是一個夢。一覺醒來，母親喊我去喫早飯，父親在院中擺弄兵器。所以，我說自己忘了，不是想欺騙大家，只是想騙騙自己。”
她繼續道，“後來，三殿下大婚，我回了東祁，父將和哥哥知道了我還活着。我也不想淌渾水，可每個家族有每個家族的職責。”
“大家爲西羌盡忠，我也得爲東祁職守。”
“我知道，無論我說幾次，我們的目標是北匈，無意傷害西羌，但結果已經改變不了了，結果就是我們傷害了西羌。”
“燒當常與東祁有貿易來往，東祁人民和燒當民衆之間也一直保持着淳樸友善的關係，當知我們陛下對西羌並無惡意。”
一番陳情過後，她開始冷靜地陳述起利害關係。
“我們也不想打仗，誰想打仗呢？勞民傷財不說，還要死那麼多人。可是每年秋冬，總是會有那麼些土匪，侵犯各國邊境，搶奪大家辛苦耕作經營得來的食物，劫掠商隊，阻礙貿易往來。”
“不僅侵犯財物，更有甚者，屠村。”
“整個部落在一夜之間化爲烏有的情況不在少數，大家應當有所耳聞。我也敢說，大家之中，定有屠戮的受害者。”
“戰爭永遠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我們只是希望，通過這種手段，帶來最終的，永遠的和平與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