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
兩次欲爭辯,話到嘴邊,氣音堵在喉嚨,又吞了下去。
白英提出的問題,說實話,她不知道,也不敢保證。
幾十萬大軍全部放回去,開過年來多少能回長安,陌九真不知道。
她甚至不敢保證自己,要是見到母親,能陪伴在母親身邊,還會不會願意回到長安這四堵冰冷的宮牆。
可她又必須胸有成竹,有理有據,頭頭是道。
即便心裏萬般猶豫和退縮,即使知道這確實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她還是要裝作底氣十足,挺直背脊,直視他們的眼睛。
“如尚書所言,陌九無法保證這幾十萬兵士盡數如期歸來。”
“萬事萬物都是雙刃劍,大祁既想要他們的忠心和愛戴,必先要承擔一些風險。”
“可陌九覺得他們會回來,也許是肩上擔着生活的責任,他們需要銀錢。也許大祁是他們祖輩的故土,將來也會是他們孩子的。”
“保家衛國向來是大祁男兒浴血沙場最高使命和追求,生存的重擔和理想的光輝會指引他們回到戰場。”
陌九一向在心中盤算利弊,也不相信有多少人崇高的把國家利益凌駕於個人得失之上。所以,一向鐵血手腕,該賞則賞,該罰則罰。
重要的不是多少精神讚美,銀錢和女人要實實在在賞下去。
如高不識,他是北匈人,曾是北匈的將領。
但只要該給的給到位,大祁就能得到臣服,管他是匈人還是祁人,出生在西羌還是南瑾。
之前陌九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她沒時間去考慮感情,可能也考慮了一些,不過終究還是讓位於利弊。
但是,到了現在,她發現利弊可以換來臣服,卻得不到忠心。
臣服是一開始就知道他會贏,所以跟着他,因爲跟着他有肉喫,有女人睡。不跟着他,不僅什麼都沒有,還會被揍被殺。
哪天他不行了,大不了再找下一個,接着喫肉睡女人。
而忠心卻,不是不知道他會敗,但還選擇跟着他。
寧願與他一道跪在斷頭臺上劈腦袋,也不願意留在沒有他的世上去過酒肉穿腸的生活。
生物趨利避害,忠心是反人性的,需要用同樣反人性的真心去換。
她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陛下,幾十萬軍士不僅是一個數字,也不僅僅是大祁開疆拓土的冰冷鋼刀。”
陌九擡頭看着祁武帝的眼睛,那雙眼睛一如既往的沉靜與幽深,彷彿眼前發生的不過是一場小孩子鬧家家似的最不值一提的鬧劇。
眼神中有星星點點的亮光閃現,聲音中彷彿壓着積蓄許久的力量。
一時間,她竟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給軍士求恩典,還是以此爲由抒發心中的不滿和思念。
“陛下,他們不是一幅幅冰冷的鎧甲,而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有深愛的母親、妻子和孩子。出門在外多少載,如今打了勝仗,他們想回去告訴家人一聲,他們還活着,沒給大祁丟臉。”
腦袋重重磕在地上,大理石鋥光瓦亮的地面,倒映出小小的身影。
“陌九求陛下恩典,准予將士們與家人團聚。陌九也必定採取一切手段保證將士們按時歸來,不會延誤來年軍事部署。”
就她這種惡名在外的形象,要不是想到極致,趙破奴不可能開口提出來,那些個軍士也不可能趴在門口偷聽。
也許是感同身受吧,要是母親知道,她的孩子沒給她丟臉,不僅憑一己之力重回長安,更是以多勝少打出了酣暢淋漓的勝利,應該也會自豪的吧?
可悲的是,所有人都在慶祝她的勝利的時候,而她最想分享的那個人卻不知在哪個地牢裏受着折磨,這卻是她用盡生命去守護的大祁。
好吧,你們說我自不量力也罷,說我螳臂擋車也好。
我也不知道,這是在成全他們,還是在成全自己。
這一次我不想再考慮得失了,我想他們與家人團聚,擁住年邁的父母,擦乾褶皺的臉上流淌着的渾濁的淚珠,抱抱妻子和孩子,訴說這些年來的辛苦。
在外征戰爲的不僅是報國,更是保住小家。
代替她去全未完成的夢,就好像她也把母親擁入懷中。
“咚”的一聲,長樂殿上又一聲沉重的額頭與大理石相撞的沉悶。
“求陛下成全,讓軍士能回家與家人團聚。”
她久久地埋着頭,等待頭頂那人最後的一錘定音。
祁武帝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又沒說。
他從沒見過這孩子這樣激烈,平常都溫水煮青蛙要死不活的模樣,看起來什麼都不在乎。現在這般殿前陳詞,她可能是想起了自己。
可感情是感情,理智是理智。
管理這麼龐大的國家,感情是靠不住的。
他轉向季固,“季相長久的沒說話,可有何見解?”
自從踏上了這長樂殿,季固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一句話沒說。
這次聽見陛下問話,先是不急不忙地的行了一禮,作出不疼不癢的中立。
“陛下,微臣一直聽着,只覺得驃騎將軍和兩位尚書大人說的都有道理,各有考量與顧慮。陛下既問微臣,微臣就說說愚見。”
他走到大殿中央,本着爲雙方打算的宗旨,提出解決方案。
“雙方可各退一步,一個半月假期太長,確易人心生變。冬至本有七天,再加上春節也有七天,共十四日左右。”
“不若砍頭去尾,朝廷出十二月中上旬到一月中上旬這一個月,給軍士們休養生息,回家探望父母。”
陌九此刻還跪在地上,聞言擰眉思索片刻。
從長安出發即使到偏遠邊疆,騎馬來回一般就需要十幾日。這樣的話,一個月,那就是還有十多天能休息。
兩位尚書大人互望一眼,臉色晦明難辨。
“可即便如此,一個月休息也無法保證幾十萬軍士如期而歸。”
季固點了點頭,沉聲道,“這確實是個難點。”
不過只是片刻,他就一撇頭,看向陌九。
古井般沉靜的眼神中,一絲狡猾一閃而過。
那一刻,陌九注意到那種獵人看到獵物落網的光亮,就像狐狸盯着小肥羊。
戰場上訓練出的警覺告訴她,他是有備而來,目標正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