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有帶回足夠多的人頭,纔有可能重返長安。
而長安,有她洗不清的冤屈。
她想到鄭陵第一次上戰場,一個人在沒人的草堆後頭躲了許久。
找到他時,他問她,當初是不是也這麼難受?
不,她陪他坐了會兒,回答他,沒時間難受。
她還要盤算下一個部落,還要計劃前去的路線,還要籌謀下一次戰術。
還要擔心騎兵口糧,還要預防手底下人會不會被逼的太狠造反……
沒時間難過,儘管她多想能難過一會兒,以便少受些折磨。
手上沾滿鮮血,白日裏沒有時間,還有晚上。
人總要睡覺,一睡着就要做夢,夢裏無數亡魂回來找她。
“然後呢?”
她笑着搖了搖頭,告訴鄭陵,沒有然後。
“殺多了,就沒有了。”
戰將不能露出一點悲傷,即使是眼神也不行。
士氣這東西,就是這麼微妙。
士兵粗糙,可上了戰場就敏銳。
獵狗似的,能嗅到將軍一舉一動裏的暗示。
打仗時,她一刻也不敢離開兵營。
身上的責任,是半點風吹草動都承擔不起。
可仗打完後回程,還是能擠出一點閒暇。
每到這時候,她就跑到離營地不遠的地方吹吹壎。
這也是爲何她不善絲竹之器,壎卻吹的不錯。
只是壎嘛,不像琴簫笛,從來難登大雅之堂。
所以她會吹壎這件事,除了辟雍的司學,也只有她的騎兵才知道。
陌九想起很多很多,原來時光匆匆裏,她已經走過許多。
一曲畢,她緩緩放下壎。
很久了,她離開騎兵很久,離開戰場很久,離開壎很久。
很久沒吹過,生疏又熟悉。
那天晚宴持續到很晚,後來發生什麼,陌九都沒心情去關心。
她只是等到宴會結束,衆人離席。
祁盛一路沒說一句話,自顧自去沐浴。
天色已晚,皇后叫他們都留在宮裏住。
這樣也好,她嘆了口氣,在桌邊坐下。
反正今天着實疲累,早早洗漱歇下,明日還不知有什麼事在等她。
燭火閃爍,怔怔看了會兒,也在等祁盛。
等了許久,祁盛也沒回來。
纔要解下外袍休息,才發現壎不知何時也帶了回來。
拿在手裏掂了掂,默默盤算了會兒。
開門喚道,“採楓?”
“是,娘娘。”
“殿下還在沐浴?”
“是,回稟娘娘,剛殿下派了人來傳話。說今日疲累,沐浴後先行在書房歇下。讓娘娘您早點休息,不必等他。”
陌九點點頭,淡淡道。
“知道了。”
採楓正要繼續守夜,突然身後門又打開。
“本宮今日疲累,早些歇下,不準任何人打擾。”
得到肯定答覆後,關上門。
又在燭火前坐了會兒,思忖半刻。
起身吹熄燈,走到牀邊,將枕頭塞進被褥中,又放下牀簾。
猶豫片刻,輕手輕腳,從後窗翻了出去。
夜風微涼,祁連遙遙看着天上那輪明月,還是和往常一樣。
周邊空無一人,他突然出聲。
“既然來了,就出來。”
又是一陣輕微的窸窣聲,一人影從黑暗處走到光亮中。
幽蘭殿一片寂靜,天一冷,連昆蟲蛙鳴都聽不見。
只有夜風吹過,樹葉纔會撲簌簌一陣響動。
“我來還殿下的壎。”
聲音冷冷的,公事公辦。
祁連甚至能想象到她一臉的毫無表情,並未轉身,仍舊擡頭看着月亮。
面前,是湖面在月光下一片銀光閃耀,波光粼粼。
他搖了搖頭,拒絕道。
“這本就是你的。”
陌九握住壎的手緊緊擠着,指腹重重按過壎底那個小小的“九”字。
緊緊握住後,最終還是放手,緩緩道。
“殿下借給我,並不屬於我。”
祁連終於轉過身,陌九站在月光裏,背後是一叢叢灌木。
她身着一襲黑衫,眼角透出疲憊,頭髮用一根玉簪鬆鬆固定在頭上。
不用領兵出征,沒有風吹日曬,臉色更顯白皙透亮。
眉形精緻,耳垂小巧,掛着精緻的白玉耳飾。
看到她腰間綁了一根玉帶,小腹微微隆起,眼神流露出化不開的悲傷。
陌九也靜靜看着他,好像是什麼東西正在發酵。
兩人離的很近,面對面站着。
可同時心裏又都清楚,無論站的多近,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們之間隔着長長的時光,還有很多人、很多事,這些都回不去了。
祁連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臉。
現在站在面前這個人,他心心念唸的人,是真實的嗎?
還是如無數個夢境,手指穿破幻影,轉瞬間變成一縷飄散的白煙。
剛要觸及的瞬間,陌九一撇頭,避開了。
手尷尬在空中停留了一瞬,又收了回來,藏到身後。
祁連聽見自己輕輕嘆氣,嘆氣聲在清冷的冬夜化成一股白色蒸汽。
他看着那輪萬年不變的月亮,他真的很想問。
“小九,我們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陌九搖了搖頭,她不知道,發生了很多事。
可源頭在哪兒,又好像不記得了。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很多東西開始變。
她開始稱他殿下,他喊她將軍。
明明曾經很熟悉,後來張口閉口,都是利益和交易。
可當一切已成定局,再說這些,除了徒增煩惱,已沒什麼用。
她將壎放到石桌上,轉身想離開。
突然,祁連轉過身,喊住她。
月光在水波里盪漾,又起風了。
他的聲音輕輕的,卻壓着千萬斤重量。
緩緩道,“小九,假如……”
他再忍不住,自從知道真相後,他每時每刻都在受折磨。
陌九停住腳步,靜靜聽他要說什麼。
祁連低下頭,輕輕呼出一口氣,努力平復此刻澎湃的心情。
他努力壓制,可這麼多年的隱忍和痛苦拼命要衝破桎梏。
眼睛止不住的溼潤,他盡力壓住喉嚨裏的哽咽,痛苦道。
“小九,假如我告訴你,我當年是中了祝由術,你能否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