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背對湖面，身影籠罩在銀色月光中，湖中映出瘦削背影。
白色長衫在風中飄動，雙目怔怔。
苦苦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回答。
“祝由術？”
聽見她上揚的語調，祁連長長嘆出一口氣。
即使再不想面對，面對陌九，他還是想說清楚。
點點頭，撕開那段痛苦的回憶，那段連記憶都不能由掌控的回憶。
“對，祝由術。”
“一位李姓醫師下的手，刪除了我和你所有記憶。”
原本平靜的心緒丟進一顆巨石，巨大的水花在心中炸開。
陌九呆呆愣在原地，竟是因爲這個緣故！
夜風陣陣吹起，樹葉沙沙，引起一陣涼意。
她曾想過很多理由，但從沒想過這個原因。
過去很多看似不合理的事情，剎那間變得合理。
爲何逍遙散後醒來，恰好是三哥和季蔓兒成婚的日子；
爲何北匈歸來，三哥好似全然不識，稱她驃騎將軍；
爲何後來每一次見面，他都那樣生疏，彷彿之前沒有過交集。
很多很多，多到陌九記不太清，後來更是越來越多。
也就是在這種越來越多的生疏中，陌九看不到可能性。
於是，相較於折磨自己，她選擇放下和遺忘。
畢竟，這個世界上，誰沒了誰不行？
“小九，我中了祝由術。”
祁連深深吸了幾口氣，終於問出那個一定要當面問問她的問題。
即使再無可挽回，也一定要問問她。
“那麼你呢？你當時在哪裏？”
如果我中了祝由術，那個時候你在哪裏？
我曾以爲你與他們不同，可都一樣，讓我像個傻子一樣被矇在鼓裏。
極大的震驚，沒有頭緒。
陌九忍不住回想，回想那段時間她在幹什麼。
惶惑中上前幾步，想解釋。
可什麼都想不起，不知怎麼解釋。
面對指責，即使沒有藉口，她固執反駁。
“我以爲，我以爲那是……”
不敢碰觸他的詰問，陌九緊張的低頭，想尋找一個聚焦物。
時隔這麼久，她忘了當時怎麼想，何種心情。
“我以爲你大婚後，迫不及待要劃清界限，我怎麼敢再去提那些？”
雙手擡起又落下，不知道怎麼放，最後頹然的垂在腰側。
結結巴巴道，“我、我不知道祝由術，不知道原來還能刪除記憶。”
人心最是難以捉摸，她當時不是沒有疑惑過。
可刪除記憶這件事，連想都沒想到。
她只看得見表象，當時無論主觀或客觀，主動或被動，祁連不想與她有瓜葛。
更何況，他當時已大婚，有了王府和王妃，還能怎麼樣？
自己也不是閒的慌，去調查有的沒的。
她忙於軍務，忙於怎麼大幹一場。
幽蘭殿地處偏僻，尤其這處花園，祁連在外建造王府後，更少人涉足。
雜草叢生，草葉枯黃，幾乎扎到膝蓋。
祁連失落的笑笑，低下頭，喃喃道。
聲音很低，似乎像是說給自己聽，可陌九還是聽見了。
“說什麼不知道，不過是不在乎。”
哪怕是鄭陵和呂梁出現一點異常，她都會打破沙鍋問到底。
如果今日祁盛陷入這般境地，難道她也會無所作爲？
事後再用一句“不知道”搪塞過去？
祁連落寞的轉向湖面，不想讓陌九看到通紅的眼睛。
長長嘆出一口氣，沉沉道。
“你走吧，那隻壎本來就是你的，拿走。”
“扔掉也罷，深藏也罷，給你的東西，我到底要交到你手中。”
沒道理，這次就熬不過，沒有她就熬不過，這沒道理。
他瘦削的身影映在眼眸中，陌九想離開，可雙腳不聽使喚。
月光傾瀉在髮絲上，很多很多痛徹心扉在心頭一一閃過。
當時她疼的死去活來，以爲沒有三哥，根本活不下去。
現在已想不起當時感覺，只是心頭鈍鈍的，有點悶。
把裝壎的黑絲絨袋子繫到腰間，運起輕功剛要離開。
可雙腿像變成石頭似的，告訴她，你並不甘願就此離去。
她轉身一步步走到祁連身邊，走到與他齊平的地方。
並肩而立，遠望波光粼粼的湖面。
月光柔和，銀光閃閃。
冷冽的空氣鑽入鼻腔，她稍微冷靜下來。
來捋一捋都發生過什麼，怎麼就走到現在的地步？
她記起來，當時心也那麼疼，大概是因爲愛。
而現在，時過境遷，一切都在滄海桑田。
痛苦過後，留在心裏只是一股微苦的平淡。
側頭，是祁連棱角分明的側臉。
月光將那幅山水畫一樣細筆雕琢的側臉，打上了一層銀光邊。
如果之前，他哪怕對她說一個“愛”，她都會奮不顧身的站到他身邊。
可現在，時光從不會倒流。
留下些平淡，又有點唏噓。
如果當初沒有祝由術，他們之間又會如何？
陌九扯了扯嘴角，又比哭還難看。
“當時我也惶惑過，猜測過很多，但從沒想到過是這個原因。”
很多年的問題終於聽到答案，她又在恍惚間釋然。
“殿下，陌九會一直感謝，在最無助的日子，殿下曾陪在身邊。”
教她習武背詩，給她講朝堂謀劃，幫她捂住一個又一個簍子……
年少的時光，曾經盛放出一棵最燦爛的桃花。
祁連側過臉，也看向她，她一半的身體都浸在月光中。
穿回女裝後，她比他記憶中的陌九要柔和、沉穩的多。
他忘記她的日子裏，她獨自一人經歷了多少。
自己錯過了她多少成長，怎麼也追不上。
“三哥永遠是小九的三哥，小九永遠祝三哥三嫂幸福。”
她已經有了夫婿和孩子，他也有了王府和王妃。
各自啓程，各自歡喜。
前路依然艱辛，可正如許多人曾教導她。
無論眼前如何艱難，哪怕有一絲希望，也該秉持破釜沉舟的決心，一往無前。
更何況，她擡起頭，夜空中星光閃閃。
銀河宛如一根絲帶，劃過浩瀚無垠的夜空。
還有很多人注視着她，那些可愛古板的老頭，她不想讓他們失望。
她真心感謝祁連，今天最迷茫最彷徨的時候，點醒她。
“三哥，我會好好經營自己的生活。”
“所以，”她擡頭定定看向祁連，“三哥也不必牽掛我，好好過自己的人生。”
好好過和季蔓兒的日子，以後的人生我不能再參與了。
而我也希望你，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季蔓兒深愛你，和身邊的人好好走下去。
夜空中明亮着羣星，空氣中凝結着冬意。
祁連微微低頭，月光下她臉龐蒼白，心鈍鈍的痛。
她眼神真誠，恍惚間，祁連似乎又看到過去那個陌九朝他微笑。
用力摁下洶涌的酸楚，拳頭擠到指骨發白。
他不想陌九擔憂，於是故作釋然，點了點頭。
“那我還算你三哥？”
見他放下重擔，陌九笑着答應。
“我這個拖油瓶，三哥甩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