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前,祁連從牀上醒來時,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陌九。
不是活蹦亂跳的陌九,是一樣躺在牀上,離死還有一步之遙的陌九。
身上,尤其是頭部,裹着厚厚的棉布,血還是透過棉布滲透出來。
她臉色蒼白,雙眼緊閉,靜靜躺在不遠的另一張牀上。
他沒死,他記得當時快死了,有人走進來,那個黑影說,“我們想與殿下做筆交易。”
他當時還不想死,也不相信陌九死了,於是點了點頭,“好。”
後來,他從暗無天日的水牢被救了出來,再睜開眼就到了那兒。
祁連依稀記得,魏明哲說陌九死了。
他本來都快信了,可他最後還是不信,一定要親眼出去看看。
現在,她就在那兒。
祁連手腳並用爬過去,重重摔下牀,十根手指扒住地,拖住身體一點點往前移。
剛要觸摸到她的手時,門口傳來聲音,“不是她救的你。”
他望過去,被關在地牢太久,眼睛適應不了陽光,差點被刺的流出眼淚。
門口靠着一個瘦削的黑影,腳尖噠噠噠敲着地,“我們還有一場交易。”
轉眼間,他回過神來,回到皇宮,回到長樂宮前的臺階。
從下午開始一直在下小雪,雪靜靜落在石階上,很快融化成一片水。
他緊了緊貂裘,一步步朝宮殿爬去。
“太子殿下,奴婢爲您通報。”
“太子殿下,請。”
大門敞開,大殿一片漆黑,龍牀邊燃了兩盞昏暗的油燈。
紗幔垂落,金黃色的龍紋蘇繡緞面錦絨被間,躺着一個乾枯老人。
“你來啦。”
老人舔舔嘴脣,閉着雙目,“朕等了一會兒。”
祁連靜靜在紗帳外站着,盯着帷幔後模糊的人影,低沉的聲音在空蕩的大殿中迴盪,“父皇,兒臣來晚了。”
老人還是閉着眼睛,微微搖了搖頭,“不打緊,到了就好。”
“咳咳咳,有些事、要與你交待。”
“父皇身體強健,萬壽無疆,定能福壽綿長。”
聽到這句話,武帝虛弱的勾了勾嘴角,蒼老的聲音中透着幾分淒涼,緩緩道,“我兒,到現在,你我父子不必再遮掩。”
他知道,他也知道,他們都心知肚明,今晚必須要死。
“父皇說笑,兒臣怎敢與父皇有所隱瞞?”
武帝拋開這個話題,低低道,“進來。”
今晚,服侍了他一輩子的老奴李恩濟被安排在宮外侍候,“咱們父子倆很久都沒好好聊聊天。”
好好聊聊天,那是皇室父子不配得到的天倫。
祁連走進紗帳,老人已油盡燈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短短几個月,武帝滿頭白髮,臉上佈滿皺紋,眼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翳。
枯手顫顫巍巍伸到枕頭下,拿出一份密詔遞過去。
祁連畢恭畢敬接過,展開一看,眼神微動,又合上。
武帝嚥了口唾沫潤嗓子,現在多說幾個字嘴巴都乾的很,“我兒,爲保東祁百年基業,請你務必,咳咳咳。”
很多務必,太多安排,要爲東祁做的事太多了。
想到密詔裏短短几個字的內容,祁連不置可否。
武帝咳完不說話了,呼吸平穩。
他站着又等了會兒,見他好像睡着,背過身要離去。
掀開帷幔時,背後傳來微弱蒼老的聲音,囑咐道,“連兒,東祁就交給你了。”
他停住了,手指停在帷幔邊,人停在陰影裏,靜靜的停了一會兒,輕聲問道,“父皇此生,幸福嗎?”
幸福嗎?
少年時爲奪皇位擊殺叔父兄弟,中年時爲穩固中庭眼睜睜看着心愛的女子被害死還要扶殺人者上位,與不愛的人幾十年如一日的舉案齊眉,老年時爲肅清朝綱平衡大族,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穩固東祁,一生執著北伐,舉國之力攻打西北……
很多很多,“父皇功績彪炳史冊,史官手裏的筆怎麼都寫不盡。”
“現在,”他幽幽道,“您快死了,兒臣想問問父皇,此生可否稱心如意?”
長樂宮一片寂靜,蠟燭燃燒發出輕微的爆裂聲,蠟油沿着紅燭往下滴。
武帝望着頭頂的帷帳,他其實什麼都看不清,只看得見一團模糊的黃色。
“我兒,爲帝王者,不可問自己開不開心,也不可問任何人開不開心,”他頓了頓,嚥了口口水,“只要於大祁有利,於民生有益,便可爲之。”
“可是兒臣覺得,”祁連轉身見到他父皇時心緒起伏,平復心情後道,“可兒臣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可悲。”
“我兒不懂,我兒還沒做過帝王,我兒以後會明白。”
“可父皇,兒臣想說,每個人都不一樣,父皇爲天下之主,可定天下人生死,但不該、不該隨意譜寫他人命運。”
武帝嘆了口氣,有些事他終究會知道,無論隱藏的多深。
早料到有這一天,也許他知道的比自己以爲的更早。
武帝笑了笑,“我兒到底怨恨上朕,也是爲了這,給朕下藥?”
祁連低下頭,散落在額間的黑髮將整張臉藏的更深,殺父有違天倫,心裏也糾結和痛苦,“不,不全是。”
不全是,但不是——不是。
這是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
祁連什麼時候知道的,可能才知道,又或者在最開始就知道了。
自從陌九踏入長安,他便了然於心父皇在走什麼樣一盤棋局。
也許很多事很久以前還想不通,但自多年前東序的那個下午起,陌玉引陌九進辟雍的那個中午起,看着眼前的孩子,他全知道了,也全明白了。
胖嘟嘟的孩子真心誠意的磕頭,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小算盤打得就算他隔了這麼遠都聽到了,她說,“要是沒旁人在,我能叫您三哥嗎?”
第一眼看到她,陌玉向他介紹,“祁連,這是我家陌九。”
他就看到了,面前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把刀,一把還未開刃的絕世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