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來了，他知道陌九的目標是南瑾皇室，而不傷百姓分毫。
甚至於其他軍隊或多或少沾染的害人性命奪人財產和強姦良家婦女等罪行，她的軍隊從未傳出一件。
軍隊紀律嚴明，也必須主帥以身作則。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趕着飯點過來，可沒打算空着肚子走，”他笑着，眼裏不知怎的溼潤起來，“你可得拿出你這兒最好的好酒好菜招待我。”
陌九抿了抿嘴，舒展的眉間撒上陽光。
她一笑，陌遠更覺得胸中堵了口氣。
來之前他覺得陌九該是威風凜凜的，是說一不二的，是指點天下的，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
可真正看到她之後，哪來什麼威風凜凜。蒼白的少年，身軀單薄，一陣風都要吹倒。她很單純，在陽光下在花叢中在微風裏露出破碎的笑。
“要不帶你去御膳房，你自己選？有想喫的，即刻叫廚子做？”
陌遠說“好”，說“長安的御膳房還沒進過，倒先進了南瑾的”。
去那兒的路，陌九帶他走了條小道，樹木掩映下毛茸茸的石子路。
撇開頭頂橫斜的枝椏，小心踩過腳下突出的仙人掌，他在琢磨怎麼開口。
“小九？”
“嗯。”
“你？”
“怎麼？”
“你。”
他不知道怎麼開口，他受人所託來到這兒，爲南瑾皇室和窩藏他們的人說情。說實話，這些人和他關係不大。
可陌九是至親，她也許殺了很多人，也許背了太多血債，也許做了一些錯事，可她真的對他好，全心全意，毫無保留。
他要走，給她寫了封信。
爲了幫他，她不顧一切，盡了全力。心腹趙破奴都被派了過去，不是當兵的不知道培養一個得力的左右手有多難。尤其趙破奴跟了她這麼久，知根知底，比起上下級更像兄弟。
她幫了很多人，唯獨幫不了自己。想離開的親族一個個擺脫枷鎖，飛向自由廣闊的天地。而她唯獨幫不了自己，越是想擺脫越是被纏的更緊。
“小九。”
“嗯。”
樹林靜靜的，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灑在石子路上，細小的絨毛在光柱中飛舞。
很安靜，偶爾傳來一兩聲清幽的鳥鳴。
“小九。”
“嗯。”
“小九，”他鼓起勇氣輕輕道，“夠了。”
原本走在前頭的陌九停下腳步，陌遠也停了下來，身體一片僵硬，血液一點點凝結。內心不斷詰問，你不是說相信她，怎麼在這一刻也猶豫了？
陌遠在內心問自己，你是害怕她真如傳言中所言殺人如麻嗎？你並不是真正的信任她，你和外面那些人一樣以爲她嗜血好殺！還是你覺得她會突然一刀砍下你的腦袋？然後慢悠悠敲開你腦殼，喝掉腦髓？
大腦瘋狂運轉中，他堅定信念，纔不是這樣，並不是這樣。眼前的陌九纔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的陌九，她纔是真正的陌九。
她聲音低低的，背部微微抖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除了我，沒人能說這句話。”
可陌遠還是要說，事一過度必引起反噬，無一例外。
他說，他聽見自己說：“小九，無論多大仇恨，到現在你也讓夠多人陪葬了。小九，他們死不死跟我關係不大。可，小九！你不是放過他們，你也在放過你自己！你有沒有想過？你殺的人也是你的親人，被你掛在菜市口示衆的，那是你的親姨母，你誅殺的所有南瑾皇室那都和你有血脈相連！”
陌九眼含熱淚，忽然轉身，歇斯底里的發怒大吼，，眼中是濃稠的散不開的黑霧，和黑霧中熊熊燃燒的怒火。
“我不管，我纔不管！他們是幫兇，他們是幫兇，殺了孃親和舅舅，殺了魑，殺了我陌府上下幾十上百口人！他們當時怎麼沒想到今天，當時怎麼不想我孃親也和他們是血脈相連！”
面目逐漸猙獰，彷彿從地獄的烈焰中爬出的惡鬼，齜牙咧嘴吐出血紅的信子，“現在讓我原諒他們？做夢！癡心妄想！我孃親受什麼樣的苦，我舅舅怎麼死的，我的魑、魑……”
想到那個在黑夜裏藏了一生的少年，心一陣又一陣絞痛。
她捂住胸口，無助的跪倒在地，“魑他，甚至一輩子都沒見過陽光，二十多年從沒敢光明正大的陽光下走走，他那麼年輕，他那麼年輕。”
彷徨的爬起身向前走去，腳步塔拉在石子路上，恍惚唸叨着，“他們都走了，一個個都走了，只留下我，就留下了我……”
“可是！”
在她走向更黑暗的叢林深處之前，陌遠叫住了她，她停下腳步。
以我之命，陌九，我要原來的陌九，把原來的陌九還給我！
他大喊道，“你有沒有想過？女王罪該萬死，但其他皇族，那也是你孃親的親族，有的人也看着你孃親你舅舅長大，有的人也曾在你孃親舅舅出逃時助一臂之力，有的人也曾是你孃親舅舅的至親好友？報復當權者，你報復好了，可你爲什麼要牽連無辜的人？你口口聲聲要爲孃親舅舅報仇，可你想過九泉之下的孃親，看到女兒變成魔鬼濫殺無辜，親手殺了這些無辜的人，她心裏是作何感想？”
他大吼道，他一定要叫醒她，在她墮入無邊地獄前。
“陌九，你究竟是爲了泄憤，爲了一己私慾，爲了填滿內心的懊悔和空虛在殺人，還是真真正正爲了報仇，爲了你孃親和舅舅？”
陌遠說完這些，大口大口喘氣，汗水浸溼了一身薄衣。
就算死又怎麼樣，就算陌九真會殺了他，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他緊緊攥着拳頭，等待預想中的殺伐。
陌九，陌九，別一錯再錯！就算要我死，也不想你再往懸崖邊走一步！你看不到嗎，底下那兒都是飢腸轆轆的惡鬼，都仗着血盆大口要吃了你！
快回來，回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