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撐地起身,可我還要被綁縛在世間,還有很多事沒做完。
派去通知那幾人時,他費了不少氣力。吩咐幾句話的事兒,說完連喝了好幾杯的濃茶。每每說一個字,都是反覆提醒自己陌九已死這件事,又在心上加上一層悲悽。
太醫院說,“陛下,保重龍體要緊,您正發燒,應當靜養。”
他喝着藥心裏卻想,要是因爲這次發燒一併去了,其實也好。
密詔傳到呂梁那裏,他正叉腰和老穆吵架,全然不知這面院牆打不打通其實都沒任何所謂了,“去去去,等我和這老頭子說通道理再與你分辯。”
“不是,呂掌櫃,是這樣,這是……”
正午的大太陽從頭頂灌下來,老穆領着家丁護院護住那面牆寸步不讓,“掌櫃的別爲難老朽,沒接到大將軍手諭,老朽萬萬不敢讓掌櫃的動手。”
呂梁被氣笑了,“你個老頭子好不講道理!你不知道我和你家將軍什麼關係?我們一起讀書那會兒可還沒你呢!”
身旁的小聲插話全被置若罔聞,“兩位,能不能停一停,這是宮裏……”
“不管您和將軍情誼怎樣深厚,這到底是大將軍府,老朽和掌櫃的也得問過大將軍,待將軍同意再動手不遲呀,您說是與不是?”
“那個,掌櫃的,管家,您們能不能……”
呂梁頂着大太陽喊了最好的施工隊來又開不了工,心裏正窩火,氣全撒到他身上,“你哪鑽出來的?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在旁邊叨逼叨叨逼叨,本掌櫃的思路全被你打亂了。”
他呂大掌櫃想做的事少有做不成的,呸,這牆還就敲定了!
“掌櫃的,”傳信的一臉爲難,“可否借一步說話?”
“借什麼說話,借什麼說話,本掌櫃告訴你本掌櫃現在正忙,一步不借!”
“不是呀!”
那宮裏來的急的直跳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湊到他耳邊悄悄說了句什麼,然後他剜了人家好幾眼,半信半疑拖着施工隊打道回了府。
下午進宮時好幾個人都坐着了,鄭陵和漁陽也在,幾個老的他不認識,其中那位滿臉絡腮鬍的黑將軍還勉強認得,以前跟陌九去軍營玩時打過幾次照面。
周林看到他點了點頭,他也點了點頭。
很久以後他開始明白,很多看似平常的下午,你以爲不過是人生那麼多平乏日子裏最不起眼的幾個時辰,卻總是不經意藏着命運的驟變。
只可惜,到末了末了,陌九也是沒有明白。
就比如很久以前,當時陌九還在西羌,是發配西北的犯人,在念生身邊做隨從的時候。恰逢祁連大婚,念生帶她去長安,找了個叫郭柺子的給她打面具。
很早以前,郭柺子已說出了她的命格,“公子的命格是,鳳舞九天。”
早就告訴你了,老天在某個看似平常的時刻,早就透露了你這一生的結局,
可當時你沒懂,你以爲這不過是街頭最尋常的騙子罷了。
爲什麼不去問問呢?
那天郭柺子回到破棚子後,在破桌子邊坐了好久,也猶豫了很久。道天機不可泄露,又道泄露天機折自身壽命,可那個小姑娘若是過來,他還是會說的。
鳳舞九天,鳳舞九天。姑娘,鳳凰鳳凰,世人只道是一種神鳥,實乃“鳳”與“凰”。雄爲鳳,雌爲凰,鳳凰合體,又稱“鳳皇”。鳳凰出世,實乃祥瑞之兆,太平盛世降臨,百姓安居樂業,天地間充盈祥和之氣。
如果那日陌九去了,她就會知道,而不是至死都以爲,自己姓名中“九”之一字乃父將不通文法囫圇取之。
郭柺子會告訴她,“九”之一字,來源頗高。古有傳言天有九重,於最高處便爲九霄。揚雄於《太玄·太玄數》中載:“九天:一爲中天,二爲羨天,三爲從天,四爲更天,五爲睟天,六爲廓天,七爲減天,八爲沉天,九爲成天。”
姑娘“鳳”“凰”一體,又兼“九天”命數,當是帝王之相。然命貴易招災禍,人剛易折,於鳳凰出世前難免遭逢連番災禍,若能安渡雙九之災,姑娘君臨天下,只待時日。
他想這麼告訴她,即便折些壽命又如何,他也活的夠久了。可等到太陽都落了山,等到月亮都落了山,他還是沒等來她。
陌九十八歲壽辰倒數第二天,她安安靜靜躺在冷冷冰冰的裹屍布上,就像睡着了一樣。祁連替她理好鬢邊的亂髮,走出地下冰窟。
殿裏,人都到齊了。
夕陽西下,日日沒做什麼事,卻日日困的很,什麼事都提不起勁。往這兒一坐,頭又開始犯糊塗,撐着胳膊就想打會兒瞌睡。
“你喊我們來做什麼?坐在這裏看你睡覺的嗎!”
祁連閉目養神,聽這聲音也知道是誰,也只有他敢對他大呼小叫,耷拉着腦袋道,“今日叫你們來,是有事要和你們說,也是問問各位一些看法。”
又是一陣悶痛,嗓中似有異物堵住,“大將軍,大將軍出征、出征中偶感瘟疫,已經去了,但西北方還沒徹底安定,不知諸位愛卿可有何良策。”
所有人心上皆是一驚,呂梁還沒反應過來,腦子裏一過,去了,什麼去了,去哪裏了?她不回來了?去了西羌還是北匈,該不是待在南瑾不回來了吧?沒關係,她不回來以後可以去找她。也不對,陌岫還在長安,她怎麼可能去別處?
等等,去了?去了!
待看清周圍衆人臉上悽惶神色,他不敢想,不會是那個去了?嘴角僵硬的抽了抽,茫然的笑了笑,倉皇起身,“等等,你們等等,容我縷縷,你們說大將軍,不對,你們說陌九,怎麼了?”
沒人願意相信,沒有人想,鄭陵和漁陽的悲痛也不少。
鄭陵起身想按住他,壓抑住眼中的淚水,輕聲在他耳旁低吼,“這裏是皇宮,不是榮睿順不是呂府,什麼事回去說,你先坐下!”
呂梁什麼都聽不進去,他覺得天地都倒置了。
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發瘋似的推開鄭陵,朝祁連怒吼,“你放屁!”
眼中含淚,咬牙切齒,朝周圍的人指了一圈,“你們一個個,敢造謠,敢造小九的謠,你們這些王八羔子,我不相信,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