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本來呵呵笑着,聽到這一句,突然有些面色發僵,笑容漸漸斂去。
鄭皇貴妃平時很能根據皇帝的神情變化來變化自己的態度,今日卻不知爲何慢了一拍,似乎稍稍遲了一些才發覺皇帝面色變化,試探着問道:“皇上怎麼了,是臣妾說錯話惹皇上不開心了嗎?”
朱翊鈞搖了搖頭,雙手一撐扶手站了起來,沉默着踱起步來。鄭皇貴妃朝龐保、劉成看了一眼,兩人微不可查的輕輕點頭,然後繼續低着頭不去看皇帝和皇貴妃,目光保持在眼角餘光正好能看見皇帝雙腳的狀態。
朱翊鈞踱步一會兒,忽然道:“龐保,你昨晚去哪兒了?”
皇帝這話問得聲音並不大,但在龐保耳朵裏卻宛如平地一聲驚雷,震得他差點下意識跪下去磕頭。不過他還是忍住了,下意識朝鄭皇貴妃望了一眼。
出乎意料的,鄭皇貴妃卻很鎮定,先看了皇帝一眼,然後衝龐保點了點頭。
龐保立刻跪下,一個頭磕在地上,道:“回稟皇爺,奴婢昨晚去了高司徒府上。”
“去做什麼?”朱翊鈞問道。
龐保深深俯首,道:“去……求救。”
“求救?”朱翊鈞微微擡起下巴,淡淡地道:“在外人眼裏,他現在不說自身難保,至少也是自顧不暇吧,你此時去找他求救,求的什麼救,又是誰需要求救啊?”
“奴婢,奴婢是……”龐保支支吾吾起來。
鄭皇貴妃卻忽然開口,道:“皇上別問了,他是代妾身去給常洵求救的。”
朱翊鈞沒有轉身,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們兩個下去吧。”
“你們兩個”當然是指龐保和劉成,所以兩人應了一聲,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房間裏便只剩下皇帝和皇貴妃二人。
朱翊鈞依然沒有開口,而鄭皇貴妃偏偏也不開口,氣氛一時之間變得格外靜謐詭異。
不知道過了多久,興許是經常“足疾”的皇帝站累了,他嘆了口氣,坐回之前自己搬到鄭皇貴妃塌前的椅子上,看着眼前的女子,緩緩問道:“常洵有什麼危難,需要你派人去找務實求救?”
鄭皇貴妃也嘆了口氣,苦笑着對皇帝道:“內廷外廷都在皇上掌控之中,任何人一舉一動皆不能逃皇上法眼,皇上真不知道常洵的危難麼?”
皇帝卻沒有回答這句話,反而問道:“朕想知道你是如何求救的,更想知道務實是如何回答的。”
鄭皇貴妃看了皇帝一眼,問道:“皇上還記得上次您讓妾身用‘尚父’試探高司徒的事麼?”[注:見本卷第155章鄭國泰、第156章國舅爺三跪求計]
朱翊鈞沉默片刻,道:“記得,那便如何?”
原來上一次劉馨的分析真是對的,鄭國泰以鄭皇貴妃的名義許諾,只要高務實支持朱常洵成爲皇太子,日後一旦朱常洵繼承大統,便會以“尚父”稱呼高務實一事,居然真是朱翊鈞的主意。
“高司徒當時的回答,還不足以讓皇上滿意麼?”鄭皇貴妃問道。
“滿意。”朱翊鈞答道:“但此次與前次不同,朕要知道的是另外的事。”
“那麼,皇上現在是否已經知道答案,又是否滿意了?”
朱翊鈞微微皺眉,點頭道:“大致是滿意的。”
“聽說,今日上午張閣老又遭了彈劾,也與高司徒一樣閉門不出了?”
“是,那便如何?”朱翊鈞眉頭微微一挑,問道:“你就開始擔心王先生會趁機再提正國本一事,而由於常洵在朝中並無支持者,所以朕便只能依着王先生他們的意思,立常洛爲太子?”
“皇上自然可以不聽,但如此一來,皇上定然會被無數疏文煩惱。那些人一言一句都是引經據典,即便是皇上,也不好將他們全都一擼到底吧?”
鄭皇貴妃嘆了口氣,柔聲道:“高司徒雖然也不支持常洵,但從國泰的回稟來看,他至少把皇上的心意看得很重,認爲在當前情形下不能立常洛爲太子,否則國家難以真正安定。
皇上,妾身雖然不懂國家大事,也不敢胡亂干預,但高司徒這樣的臣子,總比……某些根本不在意皇上所思所想的人要強上百倍,不是麼?”
朱翊鈞沒有回答,但目光變得柔和了一些,面部線條也沒有之前那般繃緊。
鄭皇貴妃知道這番話起了效果,趁熱打鐵地道:“妾身沒什麼見識,只是不想皇上陷入麻煩之中,如果高司徒能夠早些出而視事,想必王閣老他們總要小心一些,而且即便有什麼招式,也只好衝着高司徒去,而高司徒……從之前的情況來看,是不怕他們的,如此兩全其美難道不好麼?”
皇帝這個回答顯然超出了鄭皇貴妃的預計,實際上也完全超出了她的政治理解能力,因此她納悶道:“皇上這話又是從何所起?”
朱翊鈞卻擺了擺手,興致索然地道:“對於務實這個人,朕已經很清楚他想要的是什麼了,朕給的起。不過,朕也告訴了他,有些什麼是他不該去碰的,想必以他的聰明,這些事情早已想明白了。
倒是你呀,唉……你還是少和務實談這些‘買賣’吧,他做買賣的能耐難道你都不知道麼?眼下他是給朕顏面,沒有對你生出什麼歹意,只是借你之力一用。
若他哪天不高興了,真有了什麼不好的意圖,雖然未必會衝你來,但卻很可能會殺雞儆猴,漫說龐保、劉成等輩,便是國泰……只怕朕都難得保下來。”
鄭皇貴妃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道:“皇上這話,妾身實在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麼呀?”朱翊鈞苦笑道:“想不明白他好端端的怎麼會對你、對常洵生出歹意?還是想不明白爲何他要殺雞儆猴之時,可能連朕都保不住你養的雞?”
鄭皇貴妃無言以對,這兩個“想不明白”她是真的都有。
朱翊鈞看了她一眼,搖頭道:“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支持常洵的,就該知道一旦……一旦皇后真有了嫡子,他一定會選擇支持他,屆時他和你與常洵母子之間的關係就變了。
至於殺雞儆猴什麼的,你看務實這些年,無論官場還是戰場,只要出手,哪有一次失誤過?他不出手則已,出手必是雷霆,堂堂正正無懈可擊。而朕呢,既未必能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出手,也不可能毫無緣由地將他棄而不用。故而,一旦到了那個時候,頂多只能給他要殺的雞保住一條小命——司香孝陵的張鯨,孝陵衛種菜的馮保,那都是前車之鑑。”
鄭皇貴妃緊張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坐直身子,道:“那妾身以後再不和高司徒聯繫了可好?”
“不好。”朱翊鈞大搖其頭,道:“朕只是讓你不要和他談買賣,因爲這世上沒有人和他談買賣能佔到上風的。你只需要示好、示信、示恩於他即可,萬萬不可向他提出什麼要求——任何要求都不要提。”
“這是爲何?”鄭皇貴妃心中暗暗不悅,心道:那我不是虧到姥姥家去了?
“因爲他是天下第一等的聰明人,對待聰明人要有聰明的辦法。”朱翊鈞抓過鄭皇貴妃的右手,輕輕拍了拍,道:“相信朕,務實唯一的弱點,就是他有情有義。”
“那好吧,妾身都聽皇上的。”鄭皇貴妃勉爲其難地答應了下來,但又有些好奇地問道:“可是皇上既然這麼說,爲何這次卻要逼得他連吏部都放了?”
“天官現在換成心學派的人了嗎,沒有吧?”朱翊鈞笑了笑,擺手道:“申先生昨日便上疏說吏部天官事關天下安穩,讓朕早些召集廷推,朕只回了三個字:知道了。”
鄭皇貴妃這才恍然大悟:“皇上是故意拖着,等……某些人跳出來?”
“本來是,不過現在被你這麼一鬧,朕要是還繼續等下去,務實只怕就要懷疑朕的心意了,所以這網呀,也只好提前收了。”
鄭皇貴妃面色一紅,低頭認錯般地嘟囔道:“皇上又不先和妾身說,妾身哪裏知道皇上有這許多佈局……”
朱翊鈞瞥了鄭皇貴妃一眼,忽然笑起來,寵溺地道:“不知道也是好事。雖然務實知道朕在演戲,朕也知道他在演戲,但好在,我和他君臣二人相識相知近二十載,都知道對方並無惡意,這次不過是互相表明一下底線罷了。
至於你呀,呵呵,你鬧這麼一下也不全是壞事。至少在有些人看來,這次事情就變得很真實了……這道有點意思,朕也很期待接下去的戲到底會是如何一番情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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