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 第265章 壽宴上的爭論(中)
    徐學謨所謂“各部連年加設,今日先設十餘官,明日又設十餘官,何時是個頭?”之說,其實非常有中國曆代朝廷的特色,典型思路就是堅持搞“小政府”,不搞大政府。

    小政府和大政府,歸根結底就是有限責任政府和無限責任政府之間的區別,這個問題本書前文曾經簡單論述過,此處不再贅述。而按照高務實的看法,以中國的傳統思想體系而言,其實是更適合大政府的,但那只是從思想體系而言,在實際操作中未必如此,因爲條件有限。

    什麼條件?發展程度。

    發展程度是一個很大的詞,代表着方方面面,社會制度體系也好,科技水平高低也罷,都屬於發展程度問題,除此之外甚至還有國家財政水平之類。

    大明朝從國家建制上來講,算是絕對君權制度,理論上是完全可以搞大政府的,但中國曆代“皇權不下縣”也有其原因,那就是國家財力不足以支持“把支部建在村裏”的制度。

    想想看,有明一朝縣級衙門的正式官員才幾個人?

    有原文在此作證:“知縣,掌一縣之政。凡賦役,歲會實徵,十年造黃冊,以丁產爲差。賦有金谷、布帛及諸貨物之賦,役有力役、僱役、借債不時之役,皆視天時休咎,地利豐耗,人力貧富,調劑而均節之。歲歉則請於府若省蠲減之。凡養老、祀神、貢士、讀法、表善良、恤窮乏、稽保甲、嚴緝捕、聽獄訟,皆躬親厥職而勤慎焉。若山海澤藪之產,足以資國用者,則按籍而致貢。

    縣丞、主簿分掌糧馬、巡捕之事。典史典文移出納。如無縣丞,或無主簿,則分領丞簿職。縣丞、主簿,添革不一。若編戶不及二十里者並裁。”

    換句話說,一個縣的正是官員只有幾個人:知縣一人,正七品;縣丞一人,正八品;主簿一人,正九品;其屬,典史一人。

    正式編制就這些,攏共四個人。倘若是小縣,那還要少一些,沒有主薄或沒有縣丞,甚至都沒有。當然,縣裏還有其他所謂的“吏”,但吏從來是不屬於正式官員,是不歸朝廷財政負責養活的,理論上是由當地“留存”的田賦養活。

    這麼幾個人,能管理好一個縣的事務嗎?放在後世那肯定不能,因爲後世的政府要管的事太多了,這幾個人就算三頭六臂都管不過來百分之一。

    那這一對比就很令人詫異了,大明朝一個縣才四個官,是如何管過來的?

    其實就兩條,一是靠鄉紳自治,二是……能不管的儘量不管,此所謂“民不舉官不究”,只要沒人來喊冤,我就當這個縣是路不拾遺、朗朗乾坤,至於私底下有多少罪惡醜陋,那不關我事。

    這種現象的形成除了國家財力不足以養活那麼多行政官員之外,還有一個相對更深層次的思想來源,即漢初曾經非常盛行的黃老思想。

    在西方,黃老道家常被稱爲“目的性的道家”或“工具性的道家”。從內容上看,黃老之術繼承、發展了黃帝、老子關於道的思想,他們認爲道是作爲客觀必然性而存在的,指出“虛同爲一,恆一而止”、“人皆用之,莫見其形”。

    這些東西過於形而上,不如說點現實的。譬如其在社會政治領域,黃老之術強調“道生法”,認爲君主應該無爲而治,“省苛事,薄賦斂,毋奪民時”,提倡“公正無私”、“恭儉樸素”、“貴柔守雌”,通過無爲而達到有爲。

    這些主張特別是其中的休養生息,在漢朝初期曾經產生了一定的良性影響,結果出現了文景之治等盛世,也因此對後來的歷朝歷代造成影響。

    但是,這種思想也就意味着這個國家的發展是靠自發的。譬如一座城市的出現,它不需要規劃,全靠自發形成、自發發展而來。

    在高務實看來,城市發展由自發而進入規劃,是一種必然出現的進步行爲,在國家有能力進行規劃的時候,規劃總比不規劃要好。例如唐代長安城規劃出了東西二市,商品經濟發展很快,這纔出現了用“東西”指代物品的新詞彙。

    只不過在古代社會,能夠規劃一下首都就已經難能可貴了,要規劃更多的城市之細節可能的確力不能及。

    高務實始終認爲,力不能及就該儘量想辦法加強這種“力”,而不應該坐等着這種“力”自然形成——或許有一天會形成,但未免太慢。

    黃老思想的優勢的一面是允許民間自由發展,劣勢的一面則是放任民間無序發展。

    高務實作爲穿越者當然很清楚,自由發展有利於提升社會活力,但他同樣知道無序發展必將帶來的隱患。後世西方很多國家所施行的制度就是自由發展,但因爲沒有足夠的引導和限制,就經常要承擔無序發展帶來的惡果——例如經濟危機。

    所以在高務實看來,小政府也好,大政府也罷,關鍵問題在於如何讓社會發展在保持活力的同時,又不會如洪水氾濫一般無法收拾。

    大明朝廷如今的問題,很大程度上在於文官集團實際上對皇權極端不信任,而朝廷這個統治機構本身也被他們看做是皇權的衍申,故而哪怕他們自身就在這個機構之內供職,依舊會因爲這個機構的擴編而懷疑其正當性。

    這種情況看起來似乎動搖了“屁股決定腦袋”這一真理,但其實不然,並沒有任何破壞,因爲絕大多數官僚的第一屬性並不是朝廷臣子,而是地主、富商或他們的代言人。

    你朝廷管的事越多,我家族在鄉梓的地位豈不是就越發下降了?我這個官又不能世襲,很顯然家族延續、家族利益纔是我最重視的東西,你皇帝怎麼能和我搶這個!

    在這種深層思想的影響下,高務實的收權、擴權之舉當然會迎來反對之聲,這一點早在他的預料之中。當然,高務實本身並不是想要繼續擴大皇權——哪怕現階段看來是這樣,但歸根結底他的目標可不是這個。只不過……現在和別人說這個毫無意義,一切還要看他將來的手段。

    沒有人會把“限制皇權”掛在嘴上,所有文官在論及相關事務時都會拿百姓當做幌子,正如此時徐學謨的質疑:“天下黎庶供養百官,若這官員無休止地增設,難道不是在漁獵百姓?”

    面對這個疑問,高務實拿出他一貫的觀點來反駁,道:“此前亦有許多人反對開海,如今開海近二十載,朝廷每年可從海外獲利二百萬兩庫平銀不止,試問開海可曾殘虐百姓?”

    他見徐學謨張口欲辯,先擺手制止,繼續道:“本部堂曾一再論述,天下之財富絕非一成不變的,實如種地一般,多種則多收。故我朝廷所當爲者,是想方設法讓百姓‘多種、優種’,籍此提高總的產量,而非因循守舊,死抱着原有的那點家當算來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