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 第277章 援朝抗倭(三)雙刃劍
    朱翊鈞這話說得頗重,不過方寸感掌握得不錯,因爲他並不是直接就信了高務實手裏的這道條陳,而是先表示要派廠衛去查證。

    對於這種做派,高務實不僅不惱,反而非常欣賞,因爲以他的觀念而言,講證據就是尊重事實,這是做事的大前提,沒有這個前提,做事只會陷入虛妄,變成堂吉訶德戰風車。

    “雞與猴的問題弄清楚,就會發現這件事的嚴重性更加突出了。”高務實接口道:“這意味着朝廷已經在某種程度上被財閥勢力操縱——或者至少說是滲透。

    皇上,倘若閣部、部堂級高官都已經被財閥勢力嚴重影響,甚至在財閥勢力做出危害國家安全之舉動時知情不報、裝聾作啞,乃至於主動爲財閥遮掩隱瞞、矇蔽聖聰,那後果將會何其嚴重?”

    朱翊鈞眉頭皺成深深的川字,手裏的御貢竹葉青都似乎不香了,端着酒杯半晌未動。又過了良久,他才問道:“務實,你說這江南財閥爲何總不老實?太祖開國之時就對蘇州課以重稅,結果蘇州之富依舊冠絕天下,而由蘇州蔓延至大半個江南的商幫勢力反而不斷增強,到最後就成了你口中所謂的財閥。

    這財閥一旦生成,便更加不老實了。以前我不懂爲何江南官員堅持不能開放海禁,而北方官員——如令伯文正高公便贊同開海,後來才知道這其中的複雜。

    江南財閥早年要求禁海,只是不滿當年朝廷艦隊都是天家所爲,朝貢貿易之收入也幾乎都歸了天家所有,他們幾乎一無所得,自然眼紅、自然反對。

    後來禁了海,他們卻開始走私,靠着禁海禁了競爭對手,自己卻一個個賺得盆滿鉢滿,自然更不願意朝廷開海了。於是這又搞出了倭寇,大亂沿海數十年,遠超開國時那些小打小鬧的真倭。

    朝廷左支右絀,終於在戰爭中鍛煉出幾支精兵,遴選出幾員幹才,將倭寇之亂平定得七七八八。這時終於有人站出來說,倭寇之亂激化,非爲其他,實乃海禁所致,由此朝廷爭議不斷,直到文正公一錘定音,試以漳州月港開海通商。

    而你也很快加入其中,並且在月港開海收到實效之後勸文正公增設港口。由此不過數年,倭寇絕跡、海關稅收在朝廷歲入之比重逐年上升。終於,朝廷漸漸可以積盈餘,整邊務,開藩禁,伐北元,直到如今。

    然而,這些江南財閥仍不老實,竟然做出這等事來!他們今日敢挑唆漕軍,明日是不是便敢挑唆衛所、挑唆班軍、挑唆邊軍,甚至挑唆禁衛軍!”朱翊鈞說到此處,右手猛然一拍桌子,然後一口飲盡左手杯中之酒,目光中有絲毫不加隱藏的怒火與煞氣。

    看來調查歸調查,但他心底裏其實早已信了,江南財閥在漕軍騷動事件中絕對逃不脫干係。所謂調查,無非是去把罪證牢牢控制在手中。

    不過關於皇帝的問題,也就是“江南財閥爲何總不老實”這一點,高務實有些猶豫到底該不該給他詳細解釋。聽皇帝的意思,似乎覺得江南當地人天生邪惡一般,這顯然是無稽之談。

    古人說倉廩實而知禮節,這句話是對的,但並不完整。事實上,人類社會本質上就是經濟社會,而人類自然也就成爲經濟動物,一切行爲都逃不出經濟規律影響。某個地區的人如果有某種共性,那絕不可能是什麼遺傳基因導致,而一定是與當地在整個大市場中所處的位置有關。

    這個關係很有意思,就好比後世有一種說法,叫做世界貿易體系內的分工,即本國在世界經濟鏈中的位置。

    稍微懂點經濟知識的人都知道“微笑曲線”,即在微笑嘴型的一條曲線,兩端朝上,在產業鏈中,附加值更多體現在兩端,也就是設計(研發)和銷售,而處於中間環節的製造附加值最低。

    眼下的大明雖然說是說資本主義萌芽階段,但大抵也可以套用一下這個微笑曲線。套用之後就會發現,至少在京華崛起於北方之前,江南地區強大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地步:

    它在整個產業鏈中,控制着利潤率最高的設計研發(知識產權)和另一端的市場銷售,同時它甚至還控制着生產!

    你看當時大明的江南地區都控制了哪些產業?數一數,有絲綢(包括其他各類紡織品如錦、緞、紗、帛、棉等)、瓷器、茶葉、造紙、船舶、糖、鹽……除了不肯種糧食,其他什麼賺錢它做什麼,還幾乎都做到了頂端。甚至,哪怕江南不是釀酒的最佳之地,但它的名酒居然都不少。

    這是什麼?這TM就是全產業鏈最強,徹底讓別人無路可走了啊!意思是大明這旮沓,其他事情我江南包圓了,你們只要種點糧食、養點豬羊,供我們好喫好喝就行了。

    這能不出問題?這在後世來說,就意味着大明出現了極其、極其、極其嚴重的地區發展不均衡啊!

    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江南人認爲自己只是在做好自己的事,可在其他人看來,乃至於在皇帝看來,自然就變成了:“Howoldareyou?”[注:網絡梗:怎麼老是你?]

    高務實想了想,稍稍組織了一下語言,道:“此事說來話長,不知皇上是否注意到,唐朝初期之前,華夏曆代所有的博弈都是按照姓氏來區分的,每次一出場都是一大家子的人。

    譬如西漢,呂雉和呂澤、呂祿、呂產、呂臺;竇漪房和竇長君、竇廣國、竇嬰;衛子夫和衛青、霍去病、霍光……可是到了宋朝之後,姓氏之間的博弈,卻逐漸轉變爲地域之間的爭鬥。”

    朱翊鈞聽得一怔,下意識應了一聲:“哦?”

    高務實一看就知道朱翊鈞不曾細細想過這個情況,當然更可能是根本未曾注意到,因此便道:“譬如宋末的新黨和舊黨之爭,在臣看來就根本不是什麼理念之爭,而是南方人和北方人之間的博弈。如果查一下諸人履歷就會發現,舊黨大佬們一色都是北方人和內陸省份出身,而新黨大佬則幾乎清一色來源於東南沿海。

    譬如舊黨的領軍人物中,韓琦是河北人,司馬光和文彥博是山西人,富弼是河南人,歐陽修是四川人。而王安石的新黨中,大佬們幾乎一色都是南方人,王安石、曾布是江西人,呂惠卿、章惇、蔡確、蔡京都是福建人。

    甚至後期圍剿新黨的,也變成了各省組成的聯盟。譬如以司馬光爲代表的朔黨(山西),以二程代表的洛黨(河南),以三蘇爲代表的蜀黨(四川)。皇上想想,臣所言是否屬實?”

    “是。”朱翊鈞點頭表示同意,但馬上又問:“可這是爲什麼呢?”<spanstyle>谷</spansty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