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第283章 正國本(圓六)皇權有所限,儒制不可違
    高務實這一舉動顯然完全超出朱翊鈞的預計,他愣了一下,皺起眉頭道:“務實,連你也要給朕來這一手?”

    “微臣這些年所以薄有微功,其所憑者,無非皇上信任。若皇上已經不信任微臣,則今後即便忝居其位,也不過尸位素餐罷了,於國於家、於君於臣,皆無益處。”

    高務實長嘆一聲,道:“臣也算頗有家業,即便罷官回鄉,仍不失半生安樂。甚或能潛心書卷,爲後人留得幾卷筆稿,終不枉來人間走這一遭,亦是幸事。”

    朱翊鈞面色發青,咬牙道:“朕還不夠信任你嗎?”

    “皇上對臣之信重,山高海深不可比也。”高務實回答道。

    “那你還說朕不信任你!”

    “皇上方纔所言,是信臣之能而非信臣之公,甚至是在指責臣不顧皇上心意。”高務實再次嘆了口氣,道:“然則臣之公無可自證,臣之能也止步於此。天子無家事,臣於此事之中已然無法做到兩全其美,着實無能,恐已不足取信皇上,故請自去。”

    “你……”朱翊鈞指着高務實,但只是張了張嘴,又把已到嘴邊的話給嚥了回去,道:“你起來,咱們好好說話。”

    高務實沉默着,也沒有任何動作。

    朱翊鈞見狀氣道:“朕不允辭!”

    高務實嘆了口氣,緩緩起身,但並沒有把冠帽戴好,只是一手託舉於胸腹之間,肅然而立,做出一副聆聽聖訓的樣子。

    朱翊鈞認真看了他一眼,忽然走上前去,一把將他手中的冠帽奪過,順勢又戴在他頭上,同時道:“務實,這是朕生平頭一次爲人整理冠帶。”

    高務實先是一驚,繼而面露掙扎之色,臉上原先的堅毅猶如春日下的積雪,肉眼可見的正在消融。他深深鞠躬,道:“臣……萬死。”

    “不用萬死。”朱翊鈞一把拉着高務實的右臂,道:“你跟我來。”

    不來也不行,因爲朱翊鈞用的力氣很是不小。高務實如果不順着他的意思,只怕衣袖都要被撕破,那等下出去可就要成天下奇聞了,鬼知道會被一些閒人編排成什麼樣。

    於是皇帝拉拽着高務實,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東廂房。這是間書房,擺設的模樣高務實異常熟悉。朱翊鈞繼位後的前幾年常常在此讀書,因此高務實在這裏就算閉着眼睛,也不會撞上任何物什。

    皇帝拉着他過來,一把將他按在御座旁另一張書桌後的椅子上,道:“坐着別動。”然後轉身自己走回御桌之後,也坐了下來。

    此時,朱翊鈞道:“記得嗎?二十年前我們就是這樣坐着的,今日你我仍是這樣坐着。二十年前你如何與我說話,希望今日你仍能那般與我說話。”

    高務實澀然道:“臣,遵旨。”

    “二十年前你是這樣和我說話嗎?”朱翊鈞顯然並不滿意,挑眉問道。

    高務實苦笑道:“皇上,二十年前您尚未親政,而臣也不是什麼大學士。恕臣直言,您當時雖然也是臣的君上,但更多的還是臣的同窗。然則時至今日,您已是御極天下近三十年的大明中興之君,而臣……只是百官之一。”

    “是嗎?”朱翊鈞盯着高務實,道:“萬曆八年時你名登金榜,那榜上的三百進士如今誰與你不是身份有別,難道你就不認他們做你的同年了嗎?”

    高務實搖頭道:“此二事不可一概而論……”

    “我看沒什麼不同!”朱翊鈞勐然伸手,蠻橫地打斷道:“他們和你同登金榜,那麼這一生就都是你的同年。我和你十載同窗,自然這一生都是同窗,誰也改變不了這些經歷!”

    高務實只好沉默。

    “沒話說了?”朱翊鈞輕哼一聲,道:“現在可以好好說話了嗎?”

    高務實滿臉苦笑,道:“是,皇上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我……”朱翊鈞不知怎的,心裏彷彿有氣,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道:“我方纔說錯話了行不行?啊?我說錯一句話,你就要給我撂挑子不幹?你是不是成心氣我?你有沒有錯?啊?”

    這可真是直抒胸臆,幸好邏輯還是清晰的。高務實只能苦笑,然後拱手道:“皇上,臣是有錯。”

    他顯然不能說皇帝有錯,只能回答後半句。

    “你也承認有錯是吧?那這件事就揭過了,以後你我都不準再提。”朱翊鈞立刻說道。

    “是,皇上。”

    朱翊鈞一挑眉:“嗯?”

    “好,不提了,不提了。”

    “誒,這纔對。”朱翊鈞很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道:“其實你剛纔還有不對。”

    “哦,哪不對?”

    朱翊鈞輕哼一聲,道:“你說此事無法兩全,這話不對,你明明可以兩全的。”

    高務實沉默一下,搖頭道:“臣以爲不能兩全。”

    “胡說八道。”朱翊鈞加大聲量,道:“你所謂的不能兩全,無非是你覺得自己作爲內閣大學士之一不能無視百官呼聲,所以此次藥膳桉既然正好牽連鄭妃,那就必須讓鄭妃好好喫個教訓,甚至從此絕了爭儲的心思,是不是?”

    高務實想了想,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藥膳桉之所以非查不可,是因爲涉及害君……”

    “我說了,今兒是同窗論事,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不必拿出來。”朱翊鈞擺手道:“正如你那天和我說的一樣,你本身對於是否懲罰鄭妃是無可無不可的,之所以要查藥膳桉,歸根結底是以你現在的身份必須給百官一個交代。”

    朱翊鈞吐了口濁氣,繼續道:“百官要的是什麼?無非是早定東宮。只要東宮定了,鄭妃如何他們才懶得管!現在我已經決定了,就按照你之前的想法來辦,讓灝兒做太子,這樣你不就有了交代嗎?”

    是這樣嗎?是,但也不是。

    高務實知道皇帝心裏對一切都很清楚,但他到底是受了自己多年的影響,一身演技出神入化。朱翊鈞剛纔的話裏或許有他九成的真情實意,但也有一分故意的裝傻充愣。

    這個問題的關鍵到底是什麼?按照朱翊鈞所說,關鍵不就是你們文官集團要求早立儲君麼?現在朕妥協了,而且朕妥協的是你高務實一方,你高務實應該滿意,文官集團之中你那一派人肯定也滿意,而剩下的人即便不滿意,卻也找不出其他道理來。

    可是,其中的道理真的是這樣嗎?並不是!

    要弄清這個問題,不如直接一點問:無論前世今生,這萬曆朝的國本之爭,它到底爭的是個什麼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