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第131章 御前閣議(下)
    王家屏果然直人直語,這番話當真是直指問題核心:如果你現在就封他一個伯爵,過兩年打圖們又肯定不能不用他,到時候一旦打下察哈爾,大明就算是覆滅殘元,給“二祖列宗”一個交代了。

    這麼大的功勞,按照國初時人們的想法,就算給個王爺也不爲過,現在雖然按制不可能給王爺了,那也不至於只是進爵一級吧?那麼好,進爵兩級,伯爵跳過侯爵,那不就是國公爺了嗎?這爵賞就到了極點啊!

    是,到了極點也不是不行,反正一般能幹成這件大事的人年紀都小不了,當了國公爺之後,在家休息幾年也就見太祖去了,無所謂。

    可是他高務實不同啊!按照朝廷目前的規劃來看,這事再拖也不會拖五年。

    五年之內踏平察哈爾意味着什麼?意味着高務實甚至還不到三十歲!

    三十歲不到便封了國公爺,他又不是外戚封爵或者駙馬得爵的,那就是說他在朝廷的職務不會受到影響,不管當時是什麼官,還得繼續幹下去。

    你敢相信這個年紀、這般才幹的重臣在接下去四十年的宦海生涯裏,就一點其他的功勞都不立了嗎?如果立了,你拿什麼再賞賜給他呢?他連爵賞都到頂了啊!

    我朝廷自太祖以後,就再沒有拿功臣開刀的例子,莫非你萬曆天子要破一破此例?

    不好意思,這個思路是肯定行不通的。

    爲什麼?

    因爲天下文官都不會答應啊!你“今天”可以拿高務實這個功臣開刀,明天是不是就可以拿任何一名功臣開刀?

    我朝廷二百年養士之風,就被你給壞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家屏雖然沒有說這話,但意義很明確的擺了出來:與其到時候高務實功高震主,你因爲賞無可賞而開殺戒,倒不如現在就未雨綢繆,先把高務實的爵賞壓一壓。

    我不是嫉妒高務實,我這是爲了他好,爲了皇帝好,爲了朝廷好,爲了天下好!

    朱翊鈞聽得甚爲感動,心中暗道:王先生雖然入閣未久,但正直敢言確屬難得,不論這話我是不是認可,至少他的確是在爲我考慮。

    他又想起錦衣衛此前曾經的一次密報,說王家屏曾經有一次在給同僚的信中提到他爲官“內不敢求知於宦官宮妾,外不敢得罪於賢士大夫。進無隱情,退無私客,解官而反,家徒四壁,蕭然寒儒,此可不愧於心,不愧於知己者也。”

    又說他以爲做輔臣最重要的事,便是“能上匿於未形,防欲於微眇”,“疏導密規,防君志未萌之慾;明諍顯諫,扶乾綱將壞之樞。”

    朱翊鈞當然知道,此前自己好幾次因爲“足疾”而取消經筵,王家屏雖然已經不擔任日講官了,但每次都會上疏批評。

    說起來,朱翊鈞當時對此時很不滿的——我又不是因爲想偷懶而取消經筵,我是“聖體違和”啊,你怎麼就一點都不體諒一下呢?

    但現在,朱翊鈞卻忽然覺得王家屏這樣的輔臣也挺可愛的,最起碼他的每一句話都算得上是“一心爲公”。

    想到“一心爲公”,朱翊鈞便不由得想到高務實,忍不住拿高務實與王家屏對比。

    要論才幹,當然是高務實更勝一籌。朱翊鈞對照了本朝二百年來文臣武將,甚至認爲文武全才者無人可出高務實之右。

    但如果只論諍諫,則恐怕王家屏還要在高務實之上,王家屏是心裏完全不存事,事無大小,但凡覺得自己這個皇帝做得不對的,或者不夠好的,他就要說。

    高務實則不然,他似乎並不在意某些“防微杜漸”的小事。比如他肯定不會因爲皇帝今天取消了一次經筵,就把這件事拔高到舉國士人不好好讀書是因爲皇帝沒能垂範天下上去。高務實更講究就事論事。

    不過,不管怎麼說,他們二人都算是“一心爲公”了。

    高務實不願意現在受爵賞,是因爲他怕影響到朝廷穩定,繼而影響到接下來的滅元之戰,因此寧可主動放棄這樣的好機會。

    王家屏不同意高務實現在受爵賞,則是擔心滅元之戰順利之後,高務實會出現功高蓋主、賞無可賞的“亢龍有悔”之勢,於君於臣都很不利,更不利於朝廷與天下。

    兩人的出發點固然不同,但都是“一心爲公”,並非爲了一己私利,這就尤其難得了。

    當然,朱翊鈞自己倒並不相信什麼功高蓋主——再高的功也蓋不了主!這個道理早在十幾年前高務實就曾經和朱翊鈞解釋過,朱翊鈞是完全同意的。

    當時,高務實給朱翊鈞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王翦,一個是郭子儀。

    一個是幫始皇帝征戰天下、橫掃六合;一個是助李唐平定安史、還都舊京。要說蓋世奇功,這兩人都可以稱得上。

    公元前236年,王翦率領軍隊僅用十八天攻佔趙國,還攻佔了其他九個城市。公元前222年,他再次攻擊趙,並會見了趙將軍李牧。二人相持了一年多,李牧被王翦的反間計除去了,王翦成功的拿下了趙國。

    起初,荊軻行刺秦王未遂,嬴政以此派王翦出兵燕國。王翦不答應,他知道鳥盡弓藏的道理。公元前225年,在王翦的指揮下,秦軍終於打敗了楚軍。公元前222年,嬴政統一了諸侯。

    天下終於一統,王翦自然功不可沒。但是王翦並不自在,因爲他知道自己已經地位太高,無法升職,賞無可賞。他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功高蓋主,他害怕皇帝會害怕自己,所以他請求皇帝,希望回家種田。

    王翦對始皇帝說,我已經年老了,渴望鄉下的田園生活,想回到家鄉,享受天倫之樂。

    然而,始皇帝畢竟是始皇帝,他根本沒有喫這一套,直接拒絕。英明如嬴政,豈會不知王翦這樣做的心思。不過,嬴政纔不會怕王翦會對自己造成威脅,畢竟秦國的兵權還是牢牢的把握在自己手中的。因此,即使在六國統一之後,他將來也會使用王翦。

    於是在拒絕王翦之後,爲了安撫他,始皇帝直截了當地對他說:“你留下,我不會殺了你。”

    王翦是不是放心沒人知道,但皇帝的態度卻已經足夠明確,因此王翦此後不再提出回鄉的要求,結果也安穩地過完了一生。16

    高務實當時和朱翊鈞論史,講到此處時尤其強調了始皇帝的胸襟氣魄,並告訴皇帝:天下之至尊,自當有海涵天下之雅量。

    朱翊鈞深以爲然,並從此以這樣的雅量要求自己。這是高務實帶來的變化,也是朱翊鈞本身個性之使然——歷史上的朱翊鈞就敢於放權,這一點此前早已多次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