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第161章 南察風波
    王錫爵的這封信略出海瑞意料之外。

    海瑞與王錫爵其實是認識的。王錫爵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榜眼,作爲三鼎甲之一,當然是留京爲翰林院編修,而海瑞在嘉靖四十三年時由興國知縣升調戶部雲南司主事,也去了京師。

    不過,彼時的海瑞與王錫爵並不熟悉。一來海瑞爲人比較“孤僻”,不經常進行官員之間的例行走動;二來王錫爵大名鼎鼎又身份清貴,對於海瑞這種兩次會試都落了榜,結果以舉人身份補官,從縣教諭做起,花了足足十年才混到知縣,又花了六年才混道戶部主事的“學渣”完全看不上眼,自然也不會去主動接近海瑞。

    他二人的交集出現在隆慶三年年底至隆慶四年年中的大概半年時間裏。彼時,王錫爵因做經筵日講官時表現不錯,被時任首輔李春芳等看中意欲提拔,可惜京中學官滿編,於是便將他調往南京國子監任司業,算是“考察鍛鍊”。

    而海瑞因爲《治安疏》的關係聲名大噪,這幾年屢有升遷,此時也正巧以右僉都御史身份外放了應天巡撫。

    應天大致便是南直隸的長江以南部分,最大時下轄應天、承天、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太平、池州、徽州、寧國、安慶十一府以及廣德一州。範圍基本相當於後世江蘇南部和安徽南部。從彼時的經濟上而言,差不多算是大明最強的區域。

    應天巡撫早期駐南京,借居會同館,成化時另建公署,遷出會同館。嘉靖後,每遇風汛則駐蘇州,稱行臺,海瑞在任的那段時間基本常駐蘇州。注:萬曆二年,爲了便於居中調度,撫署從南京遷往句容;原歷史上萬曆三十一年以後,常駐蘇州。

    說到這裏,情況就很分明瞭——王錫爵正是蘇州首富,人又恰好回了南京,更巧還碰上海瑞在應天巡撫任上清丈田畝,人也直接駐於蘇州,這哪能不起衝突?

    海瑞在應天清丈田畝,本身是爲了配合高拱起復之後又開始繼續推廣一條鞭法。

    這裏要稍稍說明一下,一條鞭法是由桂萼在嘉靖十年提出的,至高拱起復和海瑞出任應天巡撫的隆慶三年年底,其實已經出現了四十年之久。

    但是,其出現雖久,卻並未在大明全面鋪開,因爲該稅法的主要特徵,是把各州縣的田賦、徭役以及其他雜徵總爲一條,合併徵收銀兩,按畝折算繳納。

    這樣一來,固然大大簡化了稅制,方便徵收稅款,同時使地方官員難於作弊,進而增加財政收入?但也因爲只徵收銀兩的原因,導致其在商品經濟尤其是貨幣流通不發達的地區嚴重“水土不服”。

    利弊皆有的事情?按照此時的官僚習慣,大抵就只有少數人願意嘗試推廣?更多的官員則傾向於“無爲固然無功?但至少不會因過得咎”,於是反對推廣。

    當然,朝廷高層裏頭還是有改革派的,如高拱、張居正等重臣就力主推廣一條鞭法。不過,高拱雖然是此時改革派的核心人物?也的確力主推廣,但他的推廣和原歷史上張居正在萬曆九年直接一刀切?搞“全國強行推廣”不同。

    高拱主張一地一地逐個推行?其思路是富省先行?中省漸隨,貧省暫緩。於是很顯然?天下最富的江南地區?也即應天巡撫轄區肯定是要“敢爲天下先”的。

    簡化行政的好處,後世人當然清楚,但“古人”也未必不懂?那爲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情?在一條鞭法提出四十年後還沒搞出個名堂來?

    原因很簡單:這其中的道理我雖然都明白?但行政越複雜,我作爲官吏就有越多的機會上下其手。你現在忽然說要簡化,我利益攸關啊,怎麼可能輕易答應?

    阻力,就是這麼來的。

    既然阻力大,那麼刀就一定要鋒利纔行,於是高拱祭出了海瑞這把屠龍刀。

    屠龍刀當然名不虛傳,但指望海瑞單槍匹馬“掃清妖氛”也不現實,所以海瑞的舉動還是很有針對性的——沒錯,他把主要矛頭對準了剛剛致仕回鄉不久的前內閣首輔徐階。

    這段往事不必細說,只說附帶影響。王錫爵身爲蘇州首富,其家產固然大部分是繼承而來的,但這些財產的來源自然也少不了彼時官商集團的統一風格,什麼“逃田”、“詭寄”、“飛灑”、“移丘”、“換段”、“改冊”之類,那是一項都不會缺失,凡所應有,無所不有。

    不過,王錫爵一貫是個聰明人,他知道以自己當時在官場的名聲地位,是不足以與海瑞爭鋒的,因此一直刻意保持低調,不肯摻和進這場“神仙打架”之中,以免成了那遭殃的凡人。

    而海瑞這邊也的確只把徐階作爲首要打擊目標,對於王錫爵家中的一些事,他雖然也收到過一些百姓的告狀注:因爲海瑞鼓勵百姓伸冤,類似的告狀多得驚人,不止針對王錫爵,但沒有直接動用國法,而是寫信給王錫爵,把那些狀告全都抄了一份送去。

    這一套,海瑞對徐階也用過,算是一種“先禮後兵”。徐階一開始的時候也“給面子”,退還了一些田地,可惜海瑞認爲他退得太少太少了,這種“退還”純屬面子工程,因此海瑞再次寫信給徐階,讓他退田一半,徐階當然不肯,於是矛盾激化。

    而對於王錫爵,海瑞採取同樣的手段,取得的效果卻遠勝徐階那邊。王錫爵二話不說就按照海瑞的要求,退還了信中指出的那些田地,甚至還在回信中說自己因爲學業、公務繁忙,一直很少顧及家中情況,竟不知還有這些事。他本人對此既震驚又羞愧,表示等忙過這段日子,一定會好好徹查一番,不負海公提醒之善意。

    作爲榜眼,他說自己以前學業繁忙倒也是個理由,旁人就算不信也不敢多說什麼,不過此時他一個南監司業,到底有什麼好忙的,那就見仁見智了。

    但海瑞沒工夫理他,既然他肯退田,海瑞也就暫時偃旗息鼓了。

    如果事情只到這一步,海瑞和王錫爵之間的關係倒也談不上很差,因爲至少雙方都沒有撕破臉。

    王錫爵雖然損失了一些田地,但他家不是單純的“地主豪強”,是江南財閥更爲典型那種“因商致富,繼而買地”。田地某種程度上來說只是“投資不動產”,是在商業擴張一時找不到好方向、好機會時,用於“閒錢保值”的做法。

    所以,損失固然是損失,但既不傷筋,也不動骨,了不起也只是一時肉疼,忍忍也就過去了。

    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王錫爵雖然避開了風聲最緊的一刀,卻在離任之時中了一槍流彈。

    這事說來真是王先生倒黴,海瑞在應天這一通大戰下來,把江南官場得罪了個遍,徐階雖然倒了大黴,但在給門生張居正送了一筆銀子之後,張居正找到高拱,代自己的老師去說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