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第161章 南察風波(四)
    “自陳不職”這件事,不管其原先的作用和意義究竟是什麼,但時至今日,其本身對於朝廷大臣而言不過是個面子工程,皇帝不會因爲看了哪位大臣的自陳不職疏就真的黜免人家。

    既然如此,“自陳不職”自然也就會形成某種慣例。比如說在自陳不職之時,只說自己的不足之處而絕口不提旁人,就是其中一條。

    高務實的自陳不職疏之所以引得外廷譁然,違反這一潛規則便是其中的原因之一。雖然他並未直說那些不能“諒”他的同僚不對,但公然在自陳不職疏中明示矛盾,意在何處,不言而喻。

    得到這一消息的時候,王錫爵正在內閣值房。

    與其他心學派官員一聽此情便勃然大怒不同,王錫爵並未露出憤怒的神態,而只是先驚訝,繼而皺眉苦思。

    高務實的厲害之處,王錫爵早有耳聞,那時候高某人才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因此王錫爵並不認爲那些關於高務實的傳聞是真的。尤其是高務實當時的作品,如《龍文鞭影》、《新鄭對韻》等,雖然都只是蒙書,王錫爵也認爲多半是有其他人捉刀代筆,高務實本人不過虛有其名。

    後來士林官場之中有一種傳言,說包括郭樸起復、張居正倒臺等事都是高務實一手策劃,王錫爵對此絲毫不信。他認爲這要麼是有人胡亂猜想,要麼是高拱等人刻意爲高務實造勢,別有他意,何足道哉?

    等到高務實拿下六首狀元之時,王錫爵的態度才略有改觀。當時高務實名重一時,而由於明代的考卷是要“公示天下”以示公平的,因此王錫爵便把高務實歷次考試的文章拿來讀了一讀。

    他覺得高務實的文章確實沒有什麼明顯的瑕疵,而其立論之高、立意之正,更是無從挑剔,考得好的確可以理解。不過對於高務實廷試奪魁那件事,王錫爵反而有些不屑。

    這不僅是因爲王錫爵從觀點上就反對高務實那篇鼓吹收商稅的策論,還有一點則是那篇文章本就引起了朝野巨大的爭議。其之所以能成爲廷試魁首,在王錫爵看來,完全是皇上獨排衆議的結果,所以這是有失公論的成績。

    只不過……廷試本來就是皇上的一言堂,大家(心學派官員)縱然反對,也改變不了結果罷了。

    王錫爵真正開始認爲高務實“果然了得”,是在安南內附之後。安南有多難搞,身爲學霸的王錫爵那是再清楚不過了。

    大明朝國力鼎盛的時期都被區區一個安南鬧得筋疲力盡,怎麼看都是一筆巨大的虧本買賣,是以不得不放棄了事。可就是這麼一個火藥桶,高務實居然不費朝廷一兵一卒粒米半銅,輕而易舉地就給收復了。

    這……確實有點厲害。當然,此時王錫爵依然認定,高務實能力當然是有的,但他之所以能完成這一壯舉,真正靠的還是他自家的財富——家丁和艦隊等。在王錫爵看來,這就好比李成梁威震遼東靠的是他那四萬家丁一樣。

    等到高務實打贏漠南之戰,王錫爵才真正將高務實視爲心學派的“大患”了。畢竟,在這次大戰當中,高務實可沒有用上他多少家丁,純粹是靠各種手段控制了土默特的精銳力量,多方設套,佈下連環計,先後擊敗辛愛和圖們。

    王錫爵捫心自問,就算把高務實換成他自己,也沒法比高務實幹得更好了。

    所以,自那時起,王錫爵就再也沒有小看過高務實。其後的遼南之戰在王錫爵看來就只不過是高務實的正常水準——戰果的確不錯,但其實也沒啥驚喜了。

    再往後就是高務實用滇戰寶鈔解決滇緬之戰的用度,這個辦法的確讓王錫爵歎爲觀止,認爲簡直是空手套白狼一般精彩。

    而前不久的平定西北之戰,王錫爵反而沒覺得有多厲害——大概是高務實此前的戰功過於彪炳,王錫爵本身又不專精軍務,所以沒發覺高務實在這一戰中的幾處關鍵亮點。

    不過,這已經無所謂了,王錫爵已經把高務實穩穩當當地視作勁敵,哪怕對方只是正常發揮又如何?人家的正常水平已經很高了!

    正是由於這種異常重視的心態,高務實原本爲他設計的“謗君案主動跳坑”纔沒有出現,王錫爵不爲所動,發動了“正國本”戰爭。

    誰知道高務實也不接招,反而通過某些王錫爵不能深知但能猜測的手段,慫恿皇上以丁亥京察來回應,轉移百官注意力。

    至此,王錫爵對高務實的能耐有了最爲直接的瞭解。

    在王錫爵看來,高務實既不像他伯父高拱直來直去,鋒銳難掩,有至剛易折之虞;也不像他老師郭樸,正直坦蕩,君子可欺之以方。

    高務實就如一條毒蛇,平時潛伏暗處,使人難以察覺,然其不動則已,動必噬人,最是難以應付。

    既然是“毒蛇”,他此前公然上《取用疏》便已很讓人意外了,如今又公然在自陳不職疏裏挑起紛爭,究竟是何故?難道這毒蛇忽然不願以毒爲憑,自以爲化作巨蟒,反欲以力服人耶?

    王錫爵始終覺得沒那麼簡單。

    思來想去,王錫爵還是起身,往申時行的值房而去。

    申元輔此時也正苦思高務實此舉的動機何在,見王錫爵到來,心領神會,支開觀政進士袁宗道等人,將王錫爵請到一邊坐下,擺出推心置腹地態度,主動問道:“元馭此來,可是爲了高求真今日那道自陳疏?”

    元馭是王錫爵的字,申時行與王錫爵是同年,以其號相稱雖然更爲尊重,但未免顯得生疏,而以表字相稱就親熱多了,更符合他們同年、同鄉、同志、同黨的密切關係。

    王錫爵蹙着眉微微點頭,沉吟道:“想必元輔也已經察覺,高求真此舉實在有些不對勁了吧?”

    “豈止不對勁,簡直匪夷所思。”申時行長嘆一聲,搖頭苦惱道:“錯非此疏的確爲高求真所上,我還以爲是海剛峯的自陳不職疏到了呢。”

    王錫爵點頭道:“不錯,這樣不顧規矩,在疏文中指摘同僚,確實更像是海剛峯才能做出的事情。以高求真過往的表現來看,他這一手委實有些弔詭。”

    申時行還是過去的老風格,順着杆子就往上爬,立刻問道:“元馭對此有何高見?”

    “高見麼,眼下還真沒有,倒是有幾點懷疑,想與元輔合計合計。”

    “元馭但說無妨,時行洗耳恭聽。”

    王錫爵眉頭深皺,思索着道:“我此刻最想不明白的一點在於,實學派內部明明意見不一,高求真不趕緊想法子統一看法,把許國說服,把沈鯉拉回去,卻反而在此時挑事,擺出一副要與我等不死不休的架勢……元輔,你看這合理嗎?”